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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,痛忆路遥

有温度的 拙见 2020-10-10


 一点拙见 


在路遥四十三年的生命长度里,他经历过人生的低谷,也因手中的笔迎来高光时刻。
当年今日,路遥去世。
和他有过深交的旅德学者金弢,回忆了一段上世纪80年代由他负责外事工作的经历:路遥在德国丢失300美元,也在那个国度,电影《人生》步入评审团的视野。
”路遥啊路遥,你干吗那么性急,干吗就这么快地走了,走得那么急,那么仓促。“





离开法兰克福,我们来西德的第一站是科隆。(那时没有德国,只有西德或东德)

孟春的季节,风和日丽、蓝天白云,大地吐绿。参观完了科隆大教堂,大家心情极好,我们五人作家团,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国,更是第一次来到西方。大家互相开着玩笑,一路春风地走来,漫步在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,闲聊着接下去三星期的访问设想。


刹那间,跟风驰电掣一般,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两个身着黑衣,头披黑纱、貌似吉普赛样的女人,各自手里抱着一个六、七个月的婴儿。她们飞块地靠近我们,顶着我们挤进我们的人群,突然两人双双朝右转向,冲着路遥紧贴上去,两人同时齐齐举起手中的婴儿,顶到了路遥的下巴,脸上一副悲哀可怜的神态,嘴里含混着祈求,让人下意识地马上想到这是两个百分之百的女乞丐。这种强要饭的作态,别说是第一次跨出国门的作家,就连一年来德几次的我都是见所未见。

又跟风似地一转眼,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去,双手托抱着孩子,瞬间地消失了。还不到两分钟,路遥惊呼:“我的钱丢了!我的钱被偷了!”只见他草绿色的猎装,右上方的表带口,扣子已被解开,口袋盖子的一半露在外面,一半塞进了口袋。我疾步快速地朝那两个女人遁逝的方向追去。无果,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

300 美元啊,这可不是一个小数,更何况是在八十年代,为了回国能买上一个彩色电视机,作家们出国前通过黑市交易拿 12 元人民币换取一个美元,而官价只要 3.5元。按当时1:12的黑市价,300 美元,要 3600 元,一个身为中国作协的正式会员、拿国家工资的专职作家每月工资还不到 100 元(参照大学毕业 56,研究生62,普通工人二级工才月薪39 元),这意味着路遥一下子丢失了整整三年的工资,而且这 300 美元是已经出了关、回国申报后可以派上用场的钱,实际具有更高的价值。

那个时侯,我们的工资收入其中 80% 是用来吃饭的,此等损失将意味着路遥一家人会多久揭不开锅。那年头好的稿费一千字也只有9元,300 美元他要爬多少的格子!

路遥突然变得沉默寡言,性格刹那间迥若两人。他很懊恼,万万没想到一下子丢了那么多钱;我也很懊恼,心想每个团出访总会无休止地交代大家:小心小心再小心,出门三件事,护照外汇黄皮书。

作家是有个性的人,多说了会烦的,好象我们搞外事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比他人高明,加上我比他们都要年轻,在他们的眼里我只是一个涉世未深、初出茅庐的学生。我又烦又恨,心想:我唠叨无数遍就是不愿入耳,现在自讨苦吃!但没辙,这是我带出来的团,我得负责任,心里虽是不快,但过后冷静下来还是要我去解决问题。

▲ 右起: 王愿坚,路遥,扎西达娃,本文作者。


大家离开了教堂广场去吃午饭,路遥不想吃,他吃不下。我转过脸看看团长王愿坚(《党的女儿》、《闪闪的红星》的作者),他一脸无奈、爱莫能助的神态,他也是有生以来地第一次出国,对这种突发情况没有丝毫的经验,出国前也是未曾耳闻,连象我这样多次带过团的人,也是破天荒地遇到钱被盗了。

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,访问才刚刚开始,往下还有三个星期满满的日程,带着这种精神压力,尤其是路遥,起初兴致勃勃的旅行会很快变成度日如年。餐后回到旅馆,我拿了方便面去看路遥,他拿来烧水壶,我说:我来帮你煮吧。

平常性格内向的他,谈吐缓慢、颇善解人意,此刻却变得出格的烦燥:怎么我连方便面都不会煮,还要你来煮?我说:不是因为丢了钱嘛,想安慰安慰你,帮帮你。他转过脸直视了我一眼,神情象是在说:谁也帮不了忙。


▲ 右一为路遥,右二为德国著名作家棱茨、右三为王愿坚(《党的女儿》、《闪闪的红心》的作者)、右六为袁和平、前左一为扎西达娃、前中为本文作者,汉堡文化厅负责人。1986年春在汉堡。


离开了路遥,我来找团长,我说,路遥的情绪落到了底点,这样往下如何继续访问?但一时又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。刚才席间,我曾提议大家是否凑一点钱给路遥,但我话刚一出口,自己的提议心里很快自我否认了,一则路遥出于自尊心,他说哪怕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要的,这种人情债对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了,二则大家手里的美元都有限,我想每一个美元都已作了安排,大家即使想帮助他也给不了多少,无法弥补路遥的损失。

我们作为被邀请的客人,如果把这一情况直接反映到德国外交部去,我跟团长说,从外事纪律而言,我们必须事先请示咱们的大使馆,而大使馆必定要请示国内外交部,但最终路遥能否得到赔偿也是个未知数,而且这么来回一折腾没有一个礼拜十天的时间得不到回答。团长觉得不妥,这样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的,他作为团长回国也不好交代。

我们的下一站是西柏林,DAAD (德国学术交流中心)派来的德国陪同小姐欧燕将在那里等候我们。她是西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,此刻我想到了另一个办法,但暂时先没跟团长谈及,我想等到征求完了欧燕的意见后再说。


▲ 王愿坚(左三)团在汉堡,会面汉堡左派作家。左五为路遥,左一为袁和平,右一为这扎西达娃。前为本文作者。


我说:有个主意不知你觉得是否可行,想征求你的意见,如果你能同意就太好了,问题差不多也就解决了。她问是什么。


“我们的伙食费不是德方可以报销的吗?每人每顿的标准是多少?”我问。


她说:“正常情况下每人 25 马克,但是不能超出 30 马克。”

“如果超标了怎么办?

“偶尔一两次还可以,但报销时要作说明。”


因为这件事我脑子里前后已经盘算过好几次了,所以马上胸有成竹地提出了我的方案:“在柏林的几天你把伙食费给我,每顿按 30马克的标准,就说柏林的中餐好吃,我们吃得好了一点,往下的几个城市我们可以省一点,其中两顿就报 35,就说会面了一些中国朋友多喝了点啤酒。


我算过,一顿 150,两天有600,这样路遥的问题就基本上解决了。但欧燕说,吃饭没有发票是没办法报销的,我说我想过了,发票我到中餐馆去想办法,给点小费买张发票是能行的,不然就多跑几家,把两天饭费开在一起,包括你的餐费,因为餐不错,我们就在这家店连续吃了两天。


欧燕同意了,这样做既解决了我们的问题,又保全了她工作上没出漏洞,两全其美。还有一点,我所接触过的所有学中文的德国学生,对中国有着天然的亲和力,他们无形中都会下意识地向着中国,护着中国,这种情愫往往很让人感动。


我心情轻松愉快地把谈话结果来向团长汇报,王愿坚如释重负地笑了,说自己没有一点外事经验,困惑了一夜想不出一个好招。我们当即召集全体团员在团长的房间里开了会,把决定向大家作了交代,为了解决这起外事事故,就委屈大家艰苦两天,早餐在饭店里吃饱一点,多吃点香肠。中午晚上都回饭店吃方便面。


自从第一次出访我没经验、没带方便面,碰上那次没饭吃,吃了舒婷的花生米后,以后每次出访我都带上满满一行李箱方便面,以防应急。没想到这一回为了路遥,这一行李的方便面又派上了用场。这样大家就不用捐出自己的外汇,路遥也免了欠下一个人情。



路遥性格很内向,心很重,有一点儿什么事心里总抹不开,烟又是死命地抽,他 43 年短暂的人生,抽烟和性格都是有责任的。

一九九二年我已到了德国,为了生计整天十四、五个小时地忙于上课、打工养家糊口,后来做了老板更辛苦。得知了路遥的去世,心里很难过又很惋惜,他那么年轻,我不想说他多么有才,我想说他搞创作那么动情,一腔真情地、呕心沥血地写,他的英年早逝,都是因为一生事事太认真。
 


路遥的《人生》被拍成电影上演后,是国内文艺界一个热议的话题。本来中国电影走出去是文联的职责,与我作协无关,但莫言的《红高粱》和路遥的《人生》都是我国在柏林金熊奖的力荐之作,这回小说的作者本人将访问西柏林,自然是文化接洽的极好机会。

我们事先联系好了金熊奖评委,约好带上电影《人生》,毛遂自荐。因影片尚未译成德文,我从小西天电影厂调来录像带,在单位试了一回同声传译,我们要在电影正式翻译出品前先给评委会一个 “Vorgeschmack”,我当时信里就是这么写的。后来因发生了一些大事,好多好多的文化、文学项目都夭折了,我不评说什么,只想纪录下一段史实。历史事件的发生怪不了谁,只能说是历史的本身。当时我已到了慕尼黑,一夜间人们把兴趣都转向了戈尔巴乔夫的新政策,不然慕尼黑汉莎出版社早就付梓印行了莫言的《红高粱》及其他小说。



那天下午,我跟路遥单独去的电影馆,一位长者老板和蔼可亲,身边带一个中德混血的男翻译。路遥作了影介,很快这个男翻译对路遥的陕西口音发生困难,很多地方路遥必须改用另一种表达方式,为了谈话的顺理进行,时而我不得不介入。

是评委抑或电影馆的其他人员一共来了十几号人,那位翻译提出他听力有困难,同声传译还是由我承担。电影馆的音响、影像设备一流。对同声传译的操作程序我不陌生。(85 年秋我作家团出席南斯拉夫马其顿国际诗歌节,我做过一次同声传译,是英中对译。)

今天的电影因为我事先看过一遍,有些情节知道了下文的场景,心里有了准备译起来就会轻松得多。我自信我的传译是成功的,从观众的表情上看得出来,他们跟着情节走,为电影的内容所打动,看完后大家还默默地静坐了一分钟,消化着电影里的情节。


▲ 电影《人生》主人公高加林、巧珍


快临近告别时,让人出乎意料的惊喜出现了:老板要付版权费,说刚才不能白看了这场电影。八十年代的西德富得流油,我们当时连奖学金都拿不过来,第一个还没结束,第二个已经来了。德国法律规定不能同时享受两份奖学金,要跟第二个基金会商量推迟三个月;加之西德人又非常的 gentlemanlike,施舍心很强,他们对我们是很友好、很礼貌、很客气,但这种友好帮助不是在一个平面线上,是一种居上临下、俯瞰式的友好,是一种施舍、同情甚至可怜。但作家们为了回国能买上个彩电,也就不去分析那么透彻了,权当不懂。

我一听说还给稿费,手里也没什么可回谢的,就把那盘录像带权作礼物留给了老板。老人出手宽绰,我们正急需外汇,也不客套,恭敬不如从命,就如数收了。

我们的团队又增添了几百马克的实力,路遥的问题彻底解决了,让他私下留住了稿费,我跟团长讲好守口如瓶,就到此为止,算是一次意外之财,回国不再提此话题。路遥的失却已经补全,全团恢复了良好的情绪,我也补救了差一点捅出的篓子。



那天团里的热情很高,不光我们解除了淤积心头的阴影,而且陪同小姐准备晚上带我们去 Disco,团员扎西达娃,历次出访团中唯一的一个比我年轻的作家(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),住到了阿克曼家里去了(《沉重的翅膀》的德文译者,后任歌德学院驻京院长)。心情感到了轻松,我们喝了啤酒,路遥平常不喝酒,那晚他喝的是啤酒还是饮料已无法记忆。

路遥难得地提出了请求,希望外联部能安排他去一趟苏联,他要亲眼看一看自己崇拜一生的保尔 · 柯察金当年亲手筑成的西伯利亚大铁路;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——这部影响了几代人的世界名著:“我们年轻时代读得爱不释手、废寝忘食,已记不清来回读了几遍了”,路遥说。


······

借着出国几天来久违了的欢快时刻,我们回顾了白天的电影,谈到了他的小说《人生》。他情绪好了,话也多了,说小说《人生》其实只是个提纲,当时只因急功近利,需要稿费等米下锅,同时也为了急于出名,发表有些过为仓促。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很多很多的经历该写而没写进去,想把《人生》改写。

我一听马上说:“不行不行,千万不行,《人生》是你的出世之作也是你的成名作,这块奠基石万万不能动,我在北外读大四时就听你的小说广播,多感人啊,高加林是我终生难忘的人物。你如若心里还有要写的,还不如另起炉灶,再写一本。”

也是因为对这一人物的膜拜,四年后读研结束,我到了作协有机会认识了作者本人,心里一直想着无法释怀的疑问:

高加林是否就是路遥自己?



因为跟路遥有过共同的知青经历,我们很多话题一拍即合。几天来的风雨同舟,彼此有了很多的了解,关系也变得亲密,加上我们还齐心协力共同克服了困难,象是已成了患难之交。


因喝了酒,谈吐变得随意,我情不自禁地出言一句玩笑:“路遥,巧珍儿那么好的姑娘,你当时怎么忍心把她甩了?


没想到路遥神色顿时黯然,又恢复了昨天的悲哀,他的心灵回到了他知青年代的记忆,他又跟巧珍儿紧紧相挨在一起。他不觉潸然泪下,痛苦得难以自拔。


对一个作家而言,自己的人生本来就是一本小说;人生只有一回,写自己能写成功的也只能有一次,人生的顶峰也只有一个。就象初恋,也只能有一回,过去了不会再来,终生就这么一次。


之后来德国我听说了他的新作《平凡的世界》;后来又读到了相关的书评,有人说看了《人生》就没必要再看《平凡的世界》了,情节如出一辙。难道是路遥真的改写了《人生》,抑或扩展了《人生》,才有了后者?我没读过《平凡的世界》,没有发言权。但我确信:


有的作家一辈子能写很多很多的小说,象莫言,因为他的小说都是在写别人; 也有的作家一辈子只能写一部小说,一部真正的、属于自己的成功之作,他永远在写自己,象路遥、古华、鲁彦周,因为人生只有一次。

 

2019年11月15日易稿德国慕尼黑

(本文为节选,经授权发布)



撰文丨金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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